本文收录于孤独摇滚同人志《Dead in the water》,作者格里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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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承接动画世界线

存在对人物的较多自设

Part.1

“姐姐又从家里跑出去了。”后藤二里回到她刚刚离开的座位上,噘着嘴,手里还抓着大的有些勉强的手机。我专注于欣赏她包覆在毛绒罩衫和牛仔裙下轻妙的少女身姿,没有立时答话。

咖啡馆是那种如今已堪称时代孑遗的音乐咖啡馆,内部照明特意弄得昏黄暗沉,光源也大多设在低处,好像要营造一种乐队人深夜辗转难眠,忽而拿起纸笔在灯下记录乐思的氛围。偶尔拨弄的几声吉他也只是为达这一目的而做的烘托。要我说的话,如果它当真意在还原那种烦闷、靡丧、无所凭依的感觉,那么这家店倒闭的原因也就不难预料了。自从高一认识后藤她们开始,我也像是被某种病症传染了一样,总是不由自主地亲近这些与音乐有关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稀薄的白雾,但那大概是咖啡的水汽。室内还是禁烟的,我也只能叼着烟嘴做做样子。

“你姐姐都二十多了,你还没上中学。”我说。“可一个人在外会叫人担心的是她却不是你。”

“嘛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二里做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但似乎是因想到了什么,嘴角又柔缓下来,成为了一抹真正的微笑。

“不过,姐姐她也变了很多了。”她说,“以前还要更加的……更加的……”

“更加的性情乖张?那要怎么才能想象的出来啊。”

“有点失礼哦,前辈。”

“亲妹妹犹豫了这么多下都形容不出口才失礼吧!”

我们又接连笑了出来。有人进出,木门“嘎啊——”被推开到极限又带着沉重的风压落回去,必然要挂几个在上面的风铃也随之发出廉价的响声;我和二里不约而同地停下,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待安静下来后,我们又忍不住再一次相视而笑。

后藤二里对她的姐姐有一种敝帚自珍般的保护欲望,尽管自己埋汰起来不留情面,却要跟同样这么做的其他人置气。认识到这点之后我就总是忍不住要去戳她一戳。喜欢在他人的底线上游走,喜欢触碰那些不稳定的带有风险的关系,这大概是我人格上一个重大的缺陷,但同时也是我角色的最大特质吧——起码,我是因此才认识了后藤同学的。如果那没有发生,事情会变的怎样,根本无法想象啊。

“那也就是,六年前开始的事吧?”

我托着腮,搅动着杯里的小匙。二里从各种角度拍她那杯加满了奶油拉花的巨大咖啡,但是却不见她喝。我问她觉得这里怎么样,得到的回答都像是点评网站上面模版文的感觉。这孩子,根据我对后藤家家教的最善意的评估——应当是自学成才。

“嗯~”过了一会,她才不拍了。但是呢,回忆起来又觉得很不真切,她又说,简直像是不知道是姐姐不正常还是其他人不正常了一样。

你们家之前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啊。

“很开心……吧?”二里歪了歪脑袋。依然如幼童一般的两撇小辫子也许已经不适合这个年纪的小孩了,但是很适合她。“应该是很开心。现在爸爸妈妈还会拿出来讲呢,我多么喜欢戏弄姐姐之类的。明明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啊~我懂得。父母是这样的嘛。”

“装作跟姐姐的幽灵朋友互动啊,表演姐姐一样的怪相啊,还有把幼稚园的朋友带回家对姐姐恶作剧啊……啊还有网络账号我也有看哦,虽然看不太懂,但是听爸爸妈妈私下里讨论‘姐姐交的男朋友’之类的事情超有趣的~”说的是她姐在视频网站上名为“吉他英雄”的账号,受欢迎程度和简介里的超现实主义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话说你也确实过分啊,小二里。

我这么告诉了她。她嗔视着,茶匙在瓷杯里叮叮当,恰好的对上了吉他的拍子。“我真的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嘛……爸爸妈妈还说,姐姐开始也是普通的孩子,因为一年年的都无法融入,才越来越变成了那个奇怪的样子……怎么说呢,习惯了的感觉?”

“是习得性无助吧。”我搬出在大学里接触的名词希望收获一点点崇敬。对方毫无反应。

“所以说,你们也觉得她是过了这个年纪,自然就开始好转了吗?”

“嗯,是不是呢……”她把小匙子塞在嘴里一拨一拨,真是停不下来。“长大的话题我怎么知道呢,唉。”她顿了一顿,又说。“倒是我印象里有次,姐姐在晚饭时候问了下爸爸,因为她平时都不说话所以——”

就在这时,又响起了电话的震动声。

“你姐?”

“她没带手机。”二里很快地回答道。然后她看着来电提示皱紧眉头。

“是广井姐诶。”

“别露出那副表情啦。”

“我不想出去接了。”她瞥视着左右小声说,把手机送话口用手托着凑到嘴边。趁此机会我悠哉地环视四周,看看那些墙壁上附庸风雅而挂上去的海报和黑胶唱片。顾客们也都像我们这样三两结对窝在卡座里,压低声音交谈。如果这时音乐能够换成《Sound of Silence》将绝杀,可惜换不得。

二里把手机放到了桌上。“广井姐说她会来接我们,然后一起去找姐姐,她大概没有跑远。”

“为什么是这种追捕逃犯一样的说法?”

“诶,不是像抓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小鹿吗?”

“……”

至少也用一种猛兽来形容吧。

话说二里管广井都叫姐,明明都差了一代人的年纪了诶。可她还是只肯叫我“前辈”,为什么?

“哎呀,前辈你……是姐姐的同学嘛。”

“什么理由啊?啊这是什么理由?”我很想使劲揉搓二里那圆嘟嘟的脸颊,但最后还是只拽了拽她两边的小辫子。“说到这,你中学的志愿定了没有啊。和姐姐还有我一样也去秀华高中吗?”

二里不出所料地一脸愠怒,吐了吐舌低下头大口扒拉奶油。我已经收拾东西准备付账了;又有几个女高中生,先我们一步从临近的卡座上站起来。她们嬉笑着,像某种编排精妙的舞蹈一般不断交换着位置,也交换着牵手的对象。我目送着她们离开;即使是中间话最少最唯唯诺诺的女孩子,看上去眉眼都在熠熠闪光。

“走啦。”

是这样啊。后藤的家人以为她是逐渐发生改变的,大概不存在什么明确的契机。可能也是由于往常她的表现就足够古怪吧。家人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恰恰是因为太熟悉了,人生的不同时间段所产生的肖像在记忆中被打乱,被混淆,被叠合在一起,反而成为一副面目模糊的图景。

我没有受到那么多干扰,自以为多少能够看的清楚一些;至少我相信,那个所谓的“契机”,也正是令我和她相识的同一件事。那年高一,文化祭刚刚过去没几天,她来到我所在的五班门外,迟疑、瑟缩了很长时间,直到被我所注意到。由此开始了之后的一切。

她想找一个人,一个叫“喜多郁代”的人。

对广井菊里此人的认识大概会经历三个阶段:首先在惊诧中抗拒,其次在忍耐中习惯,最后在接纳中再次惊诧。看到她摇下车窗眯眼傻笑着的时候,我就处在第三个阶段。

“我以为你说的是打车过来……你这没问题吗?”

“没事的啦!我有驾照的,”她乐呵呵地说道。“而且为了开车已经戒酒了啦!”

“……戒了多久了?”

“昨天晚上开始的!”

她的本田车沿着首都高速湾岸线一路飞驰,确比我想象的要稳当。人终究是在变的,广井是这样,二里是这样,我是这样,后藤同学当然也是这样。也许不变的就只有高速沿途这些浮岛上的厂房设施,但那涉及到地方财政和经济形势等等问题,就不便深究了。越过层云低伏的东京湾,还可以看到对面木更津岸边大片裸露的滩涂,泥黑色的,上面沟壑纵横。不知怎的就感觉很想透透气。

二里对广井开的车毫无敬畏,还想坐副驾驶。这怎么行。我把她一起拉到后排,安置在广井背后。“演出是什么时候,六点来着?”

“……她便是这么说的。”

“不要切换成旁白声线,我在问你诶。”

“没关系的啦!我们找到小一里以后再开回去,就像这样,‘咻~’的一下,哈哈~倒是你,大学里不要求出勤的吗?”

“无所谓啦哎呦。”

大学我只是上了这附近普通学校的传媒专业,毕竟选取进路的时候心思完全不在上面。像我这样的人也不少吧,不论读书还是工作说到底都是一块标志着自己在做事的牌子,一块立在在厕所门口“清扫中”的标志,好不让人知道其实里面是被堵塞到溢出来的马桶和抓耳挠腮的你。抱歉,这只是自然而然想到的东西,对此造成的后果本人将不负任何责任。

我斜倚在车门和座椅靠背之间,被车辆小幅规律的震动弄的很舒服,不知不觉就眯上了眼。从前我就喜欢这样了,坐没坐相的,在学校里也是如此。坐在课桌上,翘着腿,背靠窗台,外面是运动部的人在操场上拉练和打球,耳边飘来的是加油和喝彩的声音……面前的人憋红了脸,像世间的第二抹夕阳……

啊。

二里注意到了我突然的激灵。“诶,怎么了吗?”她刚才正在把玩地图袋里找到的香水样子的东西,虽然那更可能是空气清新剂。她喷了一小点在手背上,用鼻子嗅嗅,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

我注视着她,垂下眼。以后不要变成你身边这些大人的样子哦,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立刻引发了广井的强烈反对。“喂,你这不是把我也包含在内了吗?”她说。

“主要就是在说你啦。”我反唇相讥。“六年前认识你的时候就是乐队的贝斯手兼主唱,六年后还是贝斯手兼主唱。这个,二里啊,就叫做毫无长进啊。”

“……你真的对贝斯手意见很大诶,小一里也是……到底为什么啊?”

“难道不是因为我们都认识你吗?”

“噗,哈哈哈,你们,两个好像小学生啊……”

二里大笑着拍起了座椅的皮面。比起咖啡馆里那种故作贤淑的感觉,我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我们三人都因为一个无聊的笑话而放肆开颜。笑声像赖以呼吸的空气,在铝合金框架的轿车里密闭着。轿车行驶在数百米空寂无物的海面之上。

赶到金泽区警署时乌云已经自然地铺满了天际。后藤一里确实没走远,背着吉他遇到人问路就支支吾吾,呆立当场,大概也免不了四肢五官往下掉的场面;结果反而使问路的人也手足无措地担心起来。巡逻的警察看到这可疑的一幕便把两人都请进了局子里。在所有因故造访警察局的摇滚乐手中间,这个理由也算是相当摇滚了的吧。

“姐姐还好吧?”后藤二里问道。

而我出口的则是:“问路那人还好吧?”

后藤同学从吉他的琴桥上抬起头,讪笑着。也许你会觉得在警署大厅里调试吉他很酷,但她只是找个借口不和人有眼神接触罢了。“啊,啊,大……大家都来了呢,”她脸上肉眼可见地淌着汗。“今今今天好热闹呢哈哈哈哈哈——”

“行了,很尬。”我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她的额头。脑海里莫名又冒出来当时她对我大吼大叫的场面,和现在一对比的反差简直气人。“明明知道有live还自己跑来跑去,还不带手机。有想好该对二里说什么吗?”

“……非常抱歉,姐姐我树立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坏榜样,只有切腹自裁才能抹消我在她成长道路上造成的负面影响吧。”换了气,“不我也许配不上切腹,请用这把琴的琴弦勒死……”

终究还是感到二里实在是个好孩子。我的话可能早就断绝姐妹关系了。

“但是啊,小一里到底是有哪里想去吗?”这时候我们已经上车重新朝着都内进发了。位置进行了一些小小的微调,我坐了副驾驶,让姐妹两个待在后面。“还是说只是透透气?”

“啊,不,就是……就是透透气……”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和吉他一起……”

右手边就是平潟湾了,从掠过的水泥桥墩的隙间露出了一排排停泊的游艇和帆船,在黑灰色海水的拥簇下不安地上下颠簸着。正好路过这里。不,应该是必经之路吧。

广井显然也认出来了。“啊,这里不就是那个什么的……我和小一里碰见时候的地方吗?”

“诶,还有这样的事吗?”二里好奇问道。

“呀,有没有呢……是谁跟我提过来的着……”

“搞了半天自己都没有印象,八成是梦里的事吧。”我吐槽。“好好开车啦。”

“那边转角过去有个伸出去的小岛还有个神社,是这么说的好像……给我动啊这傻*!我喇叭不按死你哦!”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藤一里,发现她也在看着我。万幸广井是这样的性格,也许也有酒精长期对大脑造成的影响在吧——怪事和记忆的矛盾性都不会让她上心。当初相遇时告诉她的事大概已经忘的差不多了,剩下那些也在一摊烂醉里融进了自己暗红色的血液,如今对她来说就是偶遇了很优秀的后辈吉他手吧。这样就好。

事实上,后藤和广井确实是在金泽八景站附近的这个小神社相遇的,从车站的台阶下来几乎只要两三步路。而刚刚路过的立交桥下的堤岸,是她们第一次举办路边live的地方——但那并不存在于除后藤外任何人的记忆里。

六年前的一天早上,后藤一里从睡梦中醒来,揉着眼睛打算翻阅乐队同伴们传的消息。但她们都消失了。联系人,聊天记录,合拍的照片,新买的吉他,所有一切。她在过去大半年时间里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生活。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结束乐队,没有伊地知虹夏,没有山田凉,没有喜多郁代——顺便说下,最后一位似乎就是本该在我的班级里的那个。

“——抱歉。根本想不起来有这号人。”

“啊,这,这样啊,果然……抱歉就不用了不如说是我强人所……”

“话说‘来了?走吧!’哪有人会这么取名字的啊?”

“啊,这个是……”

“如果有那样名字的人肯定会印象深刻,说不定还会和她做朋友呢。所以抱歉啦,真的没有。”

“啊,说,说的也是呢……”

我从破碎的不成形状的刘海间窥视着她的面孔。四周的嬉闹声一如既往,社团时间都已临近结束,还留在教室里的学生们多少有点闲的没事干了。这其中也有视线不时地向我们投来;明显可以看到,后藤一里极度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好想逃走”的气息,同时也有一种力量使她攥紧拳头,或许竭尽自己意志的极限来对抗这种冲动;而这,好巧不巧地,在我心中“叮”地一下起了反应。想象里,我的头颅高高扬起,悄无声息地从草地上掠过;颊窝感受到了热量,一个瑟缩、盲目的哺乳动物置身于夜晚的旷野,散发出如此诱人的热量。

已经说过了,本人的性格有着重大缺陷。

“啊……别在意啦,本来好像也是我多管闲事把你拉进来的。”我从课桌上轻轻跳下。“那是你很重要的人对吗?”

“是……是的!喜多同学……不只有她,还有虹夏前辈,凉前辈,都是我最最重要的……还,还有店长和……”

“好啦,好啦,”我微笑着比了个停的手势。“再怎么说也得一个一个来。郁代!”

“……是的,喜多,郁代です。”她依旧垂着脑袋,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这个。我是说,”我憋笑着伸出手,硬拉住她。“——来吧,我们一起。”

“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高中毕业后的那个下午,我们在本多剧场门口的台阶上席地而坐。尽管自视为某种吊儿郎当的代表,我还是在胸口佩上了属于毕业生的红色花朵,而身边的后藤似乎就连那身运动服的尺码都未曾变过。怎么可能赢得过这些搞摇滚的呢。

“在说什么?”

“虹夏前辈的表情。”她答道。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小心地扳动手中易拉罐的开盖式拉环。先是在室外极容易听漏的“咔”和“噗呲”一下,然后是随着泡沫涌出的一长串“丝丝丝丝丝丝——”也许是人类所能创造出最为美妙的单个音节。即便是此时的后藤一里也小小地动了一下身子,回了神。但她还是没有看过来。视线沉啊,沉啊,像她本人阴暗的吐息一样沉到来往行人的脚底下去,沉到这条街上如真菌般遍地滋长的灯牌,海报和乱七八糟的涂鸦下面去;在那里或许有一个地方安葬着所有已逝和将逝的梦想,你不会在路面上看到它们,但正是从它们的腐朽中这一切的孢子得以孕育。

直线过去,约莫几十米远处被建筑物挡在后面的就是后藤称之为“Starry”的地方,一个半地下的livehouse——当然,除了位置之外就没有一处是和她的记忆相符的了。门口贴着张旺铺招租的告示,我按这个电话打过去,知道了这里从来没有出租给过一个叫什么“星歌”的人——顺便一说,这可是个真真正正的好名字。

就是如此而已。以那一天作为开始,我们所找到的每一个地方最终都证实不过是如此而已。

“喝可乐?”我拿易拉罐碰碰她的肩膀。对方几乎无法察觉地缩了一下。“喝了感觉会好。”

“我……不想感觉好。”她沙哑地说。

我耸耸肩,自己喝了一口。

我们去找了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这说辞听起来很夸张——实际上到最后我的感觉就是:“没了?”根据她口齿不清又语速极快的,极其抽象和量子态的讲述,她和朋友们在过去半年多里创造回忆的场所,也不过就那几处而已;我是没有留意过,但放学后和休息日随便和朋友去哪里玩一下,唱个K什么的,经历也比这丰富多了吧。但事物的珍贵程度毕竟是不同的。对后藤来说,那是彻底改变人生的一段时间,这辈子不会发生第二次的奇迹。她在半年里积累的回忆便超越了此前十五年人生的总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就是说,假如它还有继续的话。我也不禁试着去想象失去如此宝贵的事物会是什么感觉,但我的人生中好像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可以失去。

很快就找完了那几个地方,“Starry”,下高,江之岛——章鱼烧饼确实好吃,还有我不知道后藤每次都默不作声请客的习惯是哪里来的,她也不是看上去很有钱的人啊——一些奇怪的儿童游乐场,下北泽某处彩绘墙。然后,在彻底绝望或者说无所事事之后,我提议她来场live。“也许她们能够听到。”至少我说是这么说的;后藤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反正她接受了。

在后藤的手指抚上琴弦的那刻,一切的戏谑、调侃和乐子人心态都忽如木更津滩涂上的海潮一样退的干干净净。我抱紧了双臂,等到最后的音符化为树叶间细碎的摩挲声,最后几个人把钱投进了我们只是随手搁在那的琴盒里;然后才晃晃悠悠地溜达过去:

“怎么样啊,大英雄……诶?”

她猛地抓住我手腕。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后藤一里,是一个呜呜咽咽的、只要暴露在阳光下就会受伤的裸鼠。

“我……我想起来,我忘了一个人。”

“你到底是想起来还是忘记了……喂!诶,琴盒……”

我就这样被她拽着,从京王线转到丸之内线,电车开的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似乎只是勉强来得及搜出来sickhick乐队和主唱的资料,发现她竟然是真实存在的。第一次和广井菊里见面,就是在这个昏暗、逼仄和久负盛名的新宿FOLT里面。她身边(毫不奇怪)地堆满酒瓶,由此奠定了我对这个人印象的基调。

没事啦没事啦,广井冲打算把后藤拦出去的前台摆摆手。粉丝?……是来看谁的啊,诶,我?诶嘿嘿嘿你听见没有啊志麻~

今天没排演出啦,不过一起来喝酒的话可是很欢迎哦……诶不过你能喝酒的吧?

干什么啊?!这不就是,粉丝service吗!什么叫注意影响……啊这孩子咕叽咕叽地说着什么呢,外国人?伊莱莎你能听懂吗……

我看着后藤一里在胸前紧抱着颤抖的拳头,看着她奋力扳直那时常伛偻的身体,鼓动胸腔把内心的话语倾吐;我想那一定是颠三倒四、不成逻辑、令人费解的。她根本不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不明白这些人根本不认识她,更没有兴趣聆听。

我待在写有“W·C”牌子下的阴影中,在这个环绕着松节油和电缆胶皮味的地方唯一我还熟悉的角落;我看着后藤一里逐一转向每个人寻求认同,看到金发的有外国人面孔的少女同时表现出好奇与嫌恶,看到短发女子默不作声地后退,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就连广井的表情也凝重下来。我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她们会把她当做有臆想症的狂热粉丝,甚至是窃取隐私的私生饭。她们会把她赶出去。

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

现在是广井开始劝说后藤了。冷静下来的她声音听起来意外的柔和以及善解人意。“……你讲了个有趣的故事。”她说。“你也可能是个有趣的人,不需要在幻想里过日子,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同学。等你可以从这些里面走出来,面对自己生活的时候,再来找我吧。我会请你喝一杯的,好吗?”

“……还,还是不相信我吗?”

“怎么也相信不了的吧。”对方回答,比起厌烦甚至含有的怜悯更多。

后藤同学喉头耸动着,垂着头,快要退到笼罩着桌椅的灯光范围之外。短发女子按压着鼻根部;我在盘算用最少的动作拉她走出去,同时已经找好了新宿附近评价好且消费不算太高的餐馆。偶尔我也来买一次单吧。

“可是!”

可这时,后藤同学又向前踏出一步。

“可是,大姐姐……广井姐你说过的,高中时的你也是个孤僻的人!因为平凡的未来让你绝望,才开始玩摇滚的!”她不管不顾地说道,声音穿过整个为集音和共鸣专门设计的厅堂。“然后,喝酒也是那时候开始的,为了缓解紧张才开始的!这些都是你对我说的,亲口对我说的!”

她说完了这些,抬头。晶莹的汗水滴落颌角。

广井本已伏在桌沿上的身躯又坐起来。她望向后藤一里,眼睛细细地眯成一缝;然后又开始越睁越大。其他二人都看向她。

广井随手拿起一个酒瓶,当做望远镜一般从中凝视着头顶的吊灯。之后,又用拳头狠狠锤了自己脑袋两下。“你刚才说,我应该认识的那个人叫谁来着?”她最后说。

“伊地知,虹夏……不!伊地知星歌!是你的,大学的学姐!”

“伊地知……”广井的手指在空气中无意识地转着圈。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是如同幻梦一般,从一个悠远的地方飘来。

“她确实是我的学姐,但是她很早就没在搞音乐了,而且……”

她顿了一顿。

“那个人也从来没有过妹妹啊。”

Part.2

升上高二后,好像理所应当的一样我跟后藤同学分到了同个班级。她开始了被我们称之为“好转”的进程;在我多少有些强硬的介入之下,她开始变得能和同学打招呼了,甚至还能在话题中间插入一两个连贯的词汇了。虽说脱线行为依旧,但只要把握好氛围及时救场,大家也会觉得这好像还挺有趣的。我不清楚她是否知道,到了毕业时候自己已经是学校里“能够被记住的人”了。

当然我更不清楚这是否还值得一提。广井属实是个怪人;她听了几次后藤的演奏后,就一直缠着她要她加入自己的乐队,哪怕为此引得那个外国人美少女争风吃醋也在所不惜。说实话,听她的弹奏我也曾产生过一种冲动想去练点什么;但我的手指比我自己头脑清醒,它们告诉我,自己无疑只配在北海道的外洋面上拉渔网。后藤开始参与广井她们乐队的排练,然后就在live上登场了。毕业后不久她就做了一个全职的,或者说,无职的音乐人,至少我嘴上是这么嘲笑她的。嘴上。

去新宿FOLT的地铁线在一次又一次迷乱和耳膜的刺痛中变得越来越轻车熟路。我花了很多时间,就像习惯吞云吐雾一样地去习惯这里的振动,舞台灯光和如电流般击穿人潮的激情。偶尔我也会想起来曾经自己对摇滚根本不感兴趣。那时喜欢的是什么来着,嘻哈?不重要了。在那个年纪你爱的是能够践行那种爱好的自己,根本不是那件具体的事。大家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看着台上的后藤一里我想,但是又不太能确定。

“啊,今天感觉好好诶!”

一曲奏毕,贝斯低沉迷乱的宽音还滞留在演展厅里的空气里,和着人群燥热的吐息和逐渐升腾的汗味一道共鸣谐振。广井又操着大舌头在麦克风里说道:“果然还是得这个才行!啊,说的是酒的牌子啦~”

满场笑声。粪一般的MC也快成为她们乐队的特色了,毕竟来的人都好这一口嘛。

“……接下来呢,就又到了‘那个’的时候了。”

她身形摇摇晃晃地,不着痕迹地朝身侧眨了眨眼。似乎没有什么大的改变;灯光只是稍微调了调角度,各人只是在演奏过后略舒展下身体,换了换姿势。但是一眨眼过去,舞台的视觉中心就已经转移到了旁边的主音吉他手身上。

就算过了好几年,后藤一里出现在灯光下还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人群因感觉到了什么复而又躁动起来。广井继续把持着麦克风:“只有,嗝,只有这首歌小一里一定坚持要自己唱才行呢。啊……上次我在休息室里练习了一下,结果被她瞪的那个眼神啊……你们光看她这幅样子根本想象不到吧……”

“啊!呜,呜哇哇哇在说什么啊不不不不不是不是的……”

“小一里!——”挤到前排的两个三零代工薪女性踮着脚高举双手,为她应援;我在后面默默支起下巴,掩盖嘴角的笑意。后藤同学看上去也逐渐做好了心理建设,狠狠地来了几个击勾弦让自己定神。然后她便向前踏出一步,走到了麦克风前:

“接,接下来为大家带来的是,我个人作曲的……《吉他与孤独与蓝色星球》!”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鼓手点头。镗,镗,镗,镗,四声镲响。

“突然下起的骤雨 讨厌没带伞的自己

天空的心情我才懒得考虑

……”

新宿的夜晚,水汽丰郁,大雨未至。

匆忙铺就的云层似乎只是为城市灯光提供的幕布,让所有这些红的绿的五彩斑斓目不暇接的呕吐物都拥有自己在天上的位置。我靠在小田急百货旁边那个莫名奢华的人行露台的栏杆上,看着它们在自己眼前铺开、流动:每一个路灯杆,每一块招牌,每一辆汽车的尾灯,每一栋建筑的外立面……在空气中折射,散射,渗到你吐出的每一口浊气里。这是由世界上全部的流光溢彩所汇聚而成的街区,其中却没有一颗真正的星辰。耳边传来了哐当,哐当,火车进站时逐渐放缓的脚步声;在我背对的建筑后面就是铁道新宿总站,中央东线,总武线,山手线……乱七八糟的各种线,恰好把我和另一边的新宿FOLT从中隔开了。

只是,唉,好像还隔的不够开。

“哦~你这家伙原来在这里啊,哈哈,喂~”广井从露台的另一边摇晃着过来了,一脚深,一脚浅,旁人都避之不及。“怎么啦?怎么了呀?一脸深沉的样子……嗝啊,独自跑出来……”

我无言地给她看自己手里的烟盒。“憋了一天了诶。”从中抽了支,在露台栏杆上笃笃敲个几下。

“啊好像也是噢……毕竟从早上开始就跟小二里在一起,之后又在livehouse里……”

“知道了吧?那就别来纠缠,让我安静地抽……怎么又坐下了喂?”

广井就这么靠着露台壁坐下了,脑袋随意地垂向一边,半个肩膀敞露在外。那上面洋溢的潮红色即使和所有这些广告灯牌相比都毫不逊色。我侧着脸朝下瞥,又连忙抬回视线,继续面对令人安心的街景。

季节交换之际

该换什么外衣

春天和秋天到底去了哪里

“庆功宴,正在兴头上吧?”

“就是啊~”

“后藤也喝酒了吧?”

“就是啊~”

“她那是不会拒绝,你还不去照看着让她少喝点……”我捂住脸。“算了,什么都没说。”

二里当然是在庆功宴之前就给接走了,被后藤的父母。他们似乎是下班后急匆匆赶来支持女儿的live,招呼都没来得及打;结束后又走的流畅丝滑,不致使年轻人尴尬。多么善解人意的父母,多么令人羡艳的家庭。

“感觉啊,我们这样好神奇呢~我们,嗝呃,三个人……”

“啊。”

“我,二里和你,相互隔了这么些年纪,根本搭不上边的样子……但是都因为小一里,联系起来了呢。”

“啊。”

“……简直像是,奇迹一样呢。”

我闷头吐着烟气。那种沿呼吸道窜下去的炙热和干燥的感觉,把水汽排挤了出去。吸又复吐,同一种热流贯穿了从肺到鼻腔的每一个角落。虽然这样说很可悲,但现在我感觉自己是个完整的人了。

也许喝酒对于广井而言也是同样的意义。只是我想在这么做的时候保持清醒。正这样想着,我又侧过头,发现广井不说话了,垂着头闭着眼睛一副睡着的样子;但是再一细看,就察觉她正在以极其细微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把脑袋挪到水泥墩子上去,好靠的更舒服。看了真的让人禁不住想踹她一脚啊。

沉默了半晌。又一列车叮叮当当地入站,新的寻欢客从商场的自动门,从地下层的扶梯,从每一个五光十色的泡沫中间走出来。很快甚至广井都变得不再显眼了;不断有醉醺醺的小伙人士走在街上,勾肩搭背,精心打扮的服饰和随意泼洒上去的污渍。一家打烊了就去下一家,从餐馆,到迪厅,到居酒屋,到gay吧(抱歉我真的没去过),永远都会有下一家。永远都会有下一个如梦般绽放的泡沫。新宿已经这样繁华了几十年,今后也会继续繁华下去;只是,我不禁想到,这种繁华不系于我今天所见到的任何一张具体的面孔。它有的只是一张模糊的脸。

资讯时代的压力 令人喘不过气

在眩晕的螺旋之中 我又身处何地

“你以后,也会离开小一里的对吧?”四周稍微安静的时候,我听见广井对我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跟后藤的妹妹二里熟络了起来。我也被邀请到她们家里去过,躺在凉爽的榻榻米上喝着后藤母亲端来的麦茶,感到仿佛置身于岁月之外的舒适。我们最初的话题多是围绕他姐姐展开的,后来就逐渐变得无所不谈。

我也喜欢她们家的狗吉米亨。这是一只老态已显的柴犬,每当有家庭成员从外面回来,特别是后藤结束live回来的时候,它就叭叭地迈开腿跑去迎接。这是它一天里最富活力的时刻。我看着它,就像看到了神话中奥德修斯的那条老狗;总有一天,它也会趴在那里等待自己的英雄回家,然后满意地阖上眼皮。这个想法时而缠绕着我。

吉米亨的名字来自于吉米·亨德里克斯,这提醒了我,后藤的父亲年轻时也搞过乐队,也是吉他手。有人会说这是某种家族传承,但我觉得不像。六年前,后藤一里问父亲他之前的乐队怎么样了。“普通地解散了啊,”后藤父亲回答。“虽然一度有些小名气,但是终究还是热度不够。我们觉得该结束了,就散了。啊啊,这么想来都多少年了啊。”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有一些小小的惆怅,但表情还是很轻松,很和缓,和我见过几面后对他的印象是一致的。

什么……什么叫该结束了?后藤一里颤抖着追问道。这件事在后藤家的餐桌上可不常发生。难道不是要成就梦想的吗……难道不是想着,大家要一直在一起……

后藤父亲笑了。“那可不行。毕竟,有更重要的事还在等着我啊。”他的目光朝另一边游移了;后藤的母亲,我记得叫美智代的,体贴地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夫妻俩好不腻歪。

但是,他轻咳了一声又转回头来。梦想当然有过……年轻的,狂妄的梦想,只是存在着就足以将青春岁月点亮。但其实它们到这里也就圆满了。也许有一天你也会体会到,一里啊,你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的;能够在回忆里留下一抹亮色,这已经是一般人能够奢望的最好结局了……

“她父亲就是这么说的。”我说。“二里告诉我的。”

当然这算不上一个回答,但是广井依然拖拉着身子想要靠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她想干什么,安慰人吗?

我给她一把推开了。她又后背撞在铁栏杆上,上身就这么仰着伸出去,嘴里发出舒张筋骨似的低吟。

“也是个明白人呢,”她又说。“醉时,相交欢,醒后……各分散。就是这么回事啦。”

“你怎么开始连汉诗都懂了。”我条件反射式地吐槽道。“等……不对啊,你搞反了吧?!”

“有,有什么不对的……体会意思啦体会意思!”

她在怀里掏啊掏啊,结果竟然是又一盒“鬼杀”。渴了嘛,面对我的目光她辩解道。

不过,离开一里啊……

这个想法本身就怪怪的,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无法将它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就像我眼前缓缓上升的薄雾。说到底,我也不是与她一起登台演出的同侪,更不是她记忆里最珍视的那些伙伴。在庆功宴上,可能比她自己还要坐立不安的就是我。

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毕业了的话,说不定可以去做个经纪人,做个乐队经理,说不定……努努力,拼搏一把;说不定呢……然后……

我每次都想到这里,然后。就没有了。盐砌的柱基,沙垒的殿壁。

广井自己又如何呢?

六年来她的乐队也换了不少茬人。最先离开的是伊莱莎。“没办法,她要回英国嘛,”广井说道。“啊,不过,逢年过节的时候志麻还是会给我发贺年短信的哦!”

“得意个什么啊……那你回复人家了吗?”

“我……诶,诶?回复了吗……”

到头来现在和她配合最久的竟然已经是后藤了。我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和旁边的酒鬼并肩靠在一起。车辆从下方呼啸而过;我看到她玫瑰色的发辫在气流中上下摇摆,灯火明暗之间,晃如此刻还为时过早的晨曦。酒鬼的双唇无序地抖动着,也许只是在吐一些泡泡。

明明有着如此多的

如此之多的呼吸声

奇怪啊,世界却悄然沉寂

“对了二里,”

某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说。

“你姐姐其实还有几个朋友。想听她们的故事吗?”我知道她对姐姐在家之外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诶?讲嘛讲嘛!”

于是我跟她讲了她姐姐被拉入结束乐队的奇妙经历,讲了性格迥异又配合默契的虹夏和凉前辈,太阳般放射活力和善意的喜多同学;讲了她们在live上登台,排练,遭遇挫折而彼此的心却联结的越发紧密。部分讲述由于我对实地的考察而显得尤为生动。二里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喜欢这段!”讲到文化祭和舞台跳水的时候她说,“又帅气又搞笑,很符合姐姐的感觉!”

“是嘛。”我回答。“不过我最喜欢的倒是初次live以后,虹夏跟她坦陈梦想的那段。我觉得,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才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的。”

“啊,那里也确实……不过这些都不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真的啦。我编的好吗?”

她悻悻地向后退去。“好是好啦……不过仔细想想就觉得太奇怪了。也太好了一些。”

“也是呢。你姐姐真能遇到的也就只有我这样的朋友了。”

“前辈你已经足够好了……”

我笑了,她越是在榻榻米上往后躺,我越是凑过去把手像爪子一样的扒她两边的头发。“没关系的,你姐姐现在也很帅哦。”

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在走廊遇见了后藤同学。她手里攥着运动服的拉链,即便在自己家里也是一副躲躲闪闪的神情;但最后她还是对我点了点头。我微笑着,点头以报。

我们都离那个教室里横眉怒目的傍晚越来越远了。那是在从广井的老窝回来后不久。“这样就结束了吧。”我说着,把背包随手地甩到桌上。后藤同学跟在我后面,一如既往地背着琴包,眼睛一如既往地在细碎的发丝下睁的老大。

“诶,什么?”

“结束了啊。”我理所当然般地重复到。“伊地知虹夏,山田凉还有喜多郁代,‘Starry’还有你的那些经历。老实说我也不确定她们是不是只是你的臆想,还是有别的什么……但现在找到了那个叫广井的人了,起码可以确定:你知道的她们几个真的不存在。”

“等……可是,可是,我觉得还是可以……”她站在那里,肩膀颤动着,动员一切努力来搜罗着说辞。可我并不打算听她说。“已经够了,后藤同学。为了这些幻想而付出的精力已经够多了。”我特意用一种轻浮而不耐烦的语气说道。“记得那个广井说的话吧?‘走出来,面对自己的生活。’现在是时候了。”

还不够 还不够

还没有任何人注意

杂乱无章的音色 不成声地咆哮着

所谓“真实的自我” 谁又会看在眼里

“我承认……当初答应你的时候也并没有多认真。不可能认真的吧?突然跟你要找不存在的人什么的。你在过去大半年里经历了丰富多彩的青春生活什么的,实际上只是天天窝在家里自闭着,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我知道这么说会让你生气,正是因为相处了,了解了,才知道这一点;但我必须说。”

我缓慢而清晰地解释着,甚至觉得自己满怀善意。夕阳黯淡的余晖铺洒在整个教室。我和她都站在原地不动,但是间距却不断地拉开,就像以前那样。

“……你没有自己描述的那样胆小和孤僻。你来找了我。你在人们面前表演。你去了新宿FOLT,向那些大人们求助。在你还没有意识到的时间里,你为了这些‘朋友’向前迈了多少步,以至于我现在可以说……”陈述事实有一种残忍的快感。我顿了顿,直视她的眼睛。“你已经不再需要她们了。”

“现在还不晚,后藤同学。跟身边的人交往,加入音乐部,或者继续组乐队,随你怎么样。我知道她们对你很重要,结束乐队很重要,但是你还有机会去……去创造更多的回忆,去拥有属于自己的青春。”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说这种话……”

“就算记恨我也无所谓。你可以,在现实世界里也受到欢迎——这本来就是你追求的,不是吗?”

“……你自顾自地在说什么啊!!”

终于,她吼了出来。

傻瓜如我唯有放声高歌

来倾吐一切吧 对着星星

“真的要这么干吗?”我问。凉风轻轻吹拂起地上的沙粒。秋千摇摆着,缺乏润滑的关节处发出微弱的摩擦声。“附近可是居民区诶。”

“就这样吧。”后藤坐在长椅上摆弄着吉他。她现在仿佛是忽然变得沉稳平和了许多,带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气质。轻轻拨弦,吉他的颤音在空气中肉眼可见地波动出去。

她冲我点点头。于是我也就,装模作样地拿起根棒槌,在水泥管道上敲了几下。

镗,镗,镗,镗。

“换上伊利克斯的弦来弹奏 也依旧不如人意

轻抚缺损的指甲

半径300mm的身躯 拼命拨弄着吉他

对于音乐而言 这里就是地球了吧

……”

后藤在昏黑的教室里朝我怒吼着。“确实我从来都只是不甘寂寞,确实我只是想要变得受欢迎,”她说,“但是不是我们四个一起的话,不是经历过那些的话我是不可能站在这里的!我是不可能……做到这些的!”

“所以她们不在这里啊!”我试图盖过她。“在这里的只有你啊,只有你继续往前走才有意义,不是吗?!”

“需要什么意义吗?!”

握紧着空气 向天空挥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是如此无力

然而 当这双手 在铁弦上弹起

就好像 有什么变化能够看见

“就算那些都是幻想吧,虹夏前辈托付给我的梦想,凉前辈对于音乐的执着,喜多同学想要一起创造的回忆,”她抓紧自己的双臂,就像她最喜欢的G弦一样抖动着,用最低沉最辽远的频率抖动着。“都不存在于现在的这个世界上,我也已经,知道了,明白了……”

“但是,如果必须忘掉这些才能活下去,为什么还要让人能够做梦啊?!”

后藤同学向前踏出一步。

啊。

她还是如我初次见到时那样,一只孤单的裸鼠,无所顾忌地在旷野中散发着热量。

闪耀啊 闪耀啊

请不要再这样放射光辉

我丑陋不堪的影子

更加显眼了 对吗

“那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轻轻地跳下课桌。

“……简直像是,奇迹一样呢。”烂醉如泥的广井在露台边说道。

“也是呢。你姐姐真能遇到的也就只有我这样的朋友了。”

……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明明只是抱着玩耍的心态接近她的,既然她一心要寻求自我毁灭,那么果断地撇开不管才是合理的吧。

可是,当我在毕业后的校园里游荡,当我在大学课堂里走神,当我在卫生间里抽烟的时候。当我努力融入我所在的每一个地方,却在每一个地方都感到疏离的时候;我为什么总是会想到她呢。

然而内心却为何

如此炽热 无法停息

傻瓜如我唯有放声高歌

仍然澎湃躁动的 心脏

瞌睡金鱼突然在我耳边冒出了一连串气泡的爆响。

“那个对话,不是二里告诉你的对吧。”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那时还那么小,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呢。”

我瞪着她。说起来,这个人是想要用摇滚来对抗绝望,对抗平凡的生活,是吗。那她收获什么成果了吗。

好像,也没必要问出来是吧。

我抢过她手里的鬼杀,非常漂亮地扔进这附近仅有的垃圾桶里。“喂!500円!”

“差不多也到注意身体的年龄了吧,少喝点啊。”

“你叼着烟跟我说这话诶……好意思吗?”

“啊?那要不要现在来打赌,谁活的久一点。赌什么都可以的。”

“我本来就比你年长的诶……”

18岁的后藤一里坐在路边,行人碌碌往来,各色各异。我知道,我最终……还是会忘记她们的。她说。你是对的,我完成不了虹夏前辈的梦想了。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另一个我去做这件事,但这跟我没有关系了。

“……爸爸说了,很多时候,强行维系下去的梦想就像寿命耗尽的灯泡一样,只会‘嘭’地炸掉;你会发现支持着它发亮的最后一点纽带也已经烧断了……

“但我不相信,不想相信!什么事情没有继续下去会更好,什么我可以止步于此,满足于此……这种想法。我不想借由她们的回忆来创造令人满意的生活。我不想……让自己感觉很好。”

她沙哑地说着。

22岁的后藤一里站立在聚光灯下,那双湖蓝色的眉眼时而紧蹙,时而圆睁,无数炙热的汗水在身周泼洒。“在这苍蓝的星球上 我依然独自一人 ”她唱到,“耳边充斥着无数的声音 ”。每一下拨片的扫动,每一下弦上手指的舞蹈都像桨击水面一样激起人群波浪千重。人们为她欢呼,为她痴狂。“一——里!一——里!”但她的音乐不是为了传达给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在这个地下的密闭空间里,她直直地望向头顶,穿过钢筋水泥,穿过云雾遮蔽,望向那所有视线的终点。

“数亿年里 地球自转不停

哪怕只有一瞬 一瞬就好——”

不管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有什么命运,有什么神来创造了这一出荒诞剧,把人的生活像柏青哥里的弹珠一样玩弄,给他们缥缈的希望然后又夺走,还告诉他们:“振作点吧!这就是生活。”

那这,就是给它们的回话。

听啊,听见我的声音

我 我 我就在这里啊

杂乱无章的音色

不成声地咆哮着

她按出最后一个和弦,自然地垂下手臂,拨片掉在泥里。

弦的颤抖的余音像心情一样被环境吞没了。四周的房屋静谧如初,有回应的,只有树冠间几下恼火的扑翅声,和黑暗中爬墙的猫。连风都安静下来。17岁的后藤一里流了满身的汗,胸膛剧烈起伏着,即使在这样的夜里我也看得清楚。这里不是新宿了,她的头顶上烁动着两三点疏星。我看看星星,又看看她。

想要成为 想要作为

不管什么人都可以

傻瓜如我唯有放声高歌

来倾吐一切吧 对着星星

——于是我知道了。于是我释怀了,后藤一里没有接受我的提议。她还没有成为我们都将成为的那种大人。她依然在,用尽全力地怒吼着,拒绝着这个世界。

她还在做那个英雄。

Afterword

“放心啦,她真的不会吐的。”我第三次跟司机保证道。我给她的朋友发了消息,又记下了车牌号。之后,我再把臭烘烘的广井从肩上卸下来,往后座安置。猛然间,我发现她的紫红色眼眸又大大张开了,离我只有几寸远的距离。

“佐佐木,”她开口道,是那种柔和安稳的广井。“不要害怕。不要绝望。你知道,最后都一样的。”

“……给我进去吧你。”我嘟囔着,往里一推。

回去的路上又经过下北泽附近的儿童游乐园。尽管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它们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有着秋千、单双杠、滑滑梯和没素质的养狗人留下的粪便。也许是一整个晚上的疲劳加上胡思乱想已使我神志模糊,我似乎恍然能够看到,穿过雨后空气朦胧与非真实的幕布:一个单马尾的倍感亲切的女子,穿着红雨鞋哒哒哒地从水塘上跑过;一个外表冷峻的中性女子蹲在地上,挑拣着那些湿润的草叶;又有一个,打扮最为时髦讲究的女子,在秋千上坐着,神情略微呆滞地荡着腿。在某一时刻她们忽然全都抬起头来;我莫名心虚,不由自主地退到了栏杆后面。但她们只是一致地看向了头顶的星星。

我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是不是像后藤那样精神错乱了。然后,我朝那里鞠了个躬,在凉爽的空气中继续上路了。

讨打的后记:

拖稿是格里芬的特色,不得不品尝。

正因为我是最后一个交稿的,正因为我在无数苦恼的深夜里(开玩笑的,真拼命肝也就十几天)都从大家已经上传的稿件中汲取灵感;我发现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下,大家对于结束乐队未来的设想似乎都比较一致:分的分,死的死,残阳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弹吉他。无数阻碍弹指一挥便可摧毁少女们童话般天真的梦想,甚至有时候都算不上阻碍,只是她们自己的生活延续下去必然导致的结果。不是特别针对你,而是说,世间所有的美好,本不过就是一时的幻想。

那要不要,一开始就当做黄粱一梦算了?

这就是我构思这个故事的出发点。像往常一样,我并不打算去挖掘这个现象的成因,不打算去写穿越平行宇宙的科幻大戏,而只是把这个设定砸到一个无辜的小波奇身上去看她的反应,像我做小鼠实验的时候那样。这是完全纯粹的恶意的施放;作者对角色的恶意不是缺点,只有写的菜才是缺点。我想专注于展现小波奇被这样一个东西创过以后产生的变化,她的选择和挣扎,她对身边人的影响。但是这个方向依然过于广阔了,于是最终写写写,变成了这样一个叠床架屋的,仓促收尾的文章。写到最后,我自己觉得我大概是想描写四类人,四种不同的人生:像后藤父亲那样社会普遍定义的幸福生活;像广井那样看透了,但又打心底觉得无所谓,及时行乐随波逐流的摆烂生活;像后藤那样理解了却不选择和解,有机会却不知道珍惜,一根筋到底的人生;最后就是作为本文主视角的佐佐木次子,也是我认为最具代表性的——试图融入每一个地方却在每一个地方都感到疏离,渴望找到自己在世上的位置却又厌倦这种按部就班的秩序,对他人有优越感而又自我厌恶的,这样蹉跎过去的人生。

天哪这完全就是在说我自己.jpg

我对摇滚么甚研究,大概处于会听听,也知道点历史,但是如果说出来“喜欢”就会被摇滚大佬按在地上爆锤的水平。我对摇滚精神的理解,也就只有历史书和大众读物上都在说的,因而也是最粗浅最低端的——“反抗”,对一切约束的反抗,哪怕你吼那几嗓子什么也改变不了;就像那个笑话说的“教皇他有几个师啊?”,我们也可以说“约翰·列侬有几个师啊?”——但是《Imagine》依然在世界上被传唱着,今后也会继续传唱下去。总有些人会选择离开现实,遁入虚无,也遁入不朽;而另一些人会从他们身上获得勇气。

然后我又突然觉得,说不定“反抗”不是摇滚的想法,而是我的想法。你所看向的任何一个表面都是你自己的镜子,你所描绘的任何一个故事都是你自己的内心。是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胡话真是对不起(鞠躬)。给原作中好好的角色添加这么多OOC设定,篡改她们的人生真是对不起(鞠躬)。以一人之力拖慢了整个制作进程,最后成稿也无甚出彩之处更是尤为对不起(深鞠躬)。

我是格里芬,我坚决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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