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黑富野”时期的最后一作高达，V高达既是富野创作风格演变中承上启下的一点，同时又作为日升及富野行业引领地位时代的结束，为后世如EVA一类动画提供着经验及思想上的直接借鉴。然而长期以来，华语论坛对其的讨论度却十分低迷。一方面，精心翻译并制作的中文字幕直到近几年才推出；另一方面，“子供向”“光剑烧烤”这些颇具戏谑意味的标签，既是谈及V高达不可避开的“门槛”、“标签”，也是长久以来国内高达观众谈及V高达时的一句一笔带过的轻视和贬低。诚然，正如富野自己所言，V高达无疑是部“问题作”，然富野所指却非这些所谓“子供向”，而是自身主题、表现内容和因商业问题等种种原因导致的剧集上的“问题”。在我个人看来，V高达是一部不亚于Z高达的优秀作品，在有着Z式的绝望、反抗、疯狂的同时，又有着Turn A式的温暖。V可谓是富野自身充满矛盾观点的一作，既想全盘否定它，又表现出一种不可割舍的“暧昧”的珍视，从富野氏与押井守、庵野秀明等业内才俊关于V高达的多次谈论中可见一斑。对于这篇颇具争议而又无比深刻的作品，我决定抛砖引玉，简单地为V高达引流（笑），期于收获不少讨论，更期望令华语论坛再次审视、评判这一部作品。
(资料图)
背景：波西米亚人的抛出窗外
正如石井马克在《闪光的哈萨维》播出寄语所说，《闪哈》创作时，甚至可以说是富野在创作自己的作品时，作品的内涵是富野所处的时代环境及自身感触的集成。想要解读富野的作品，彼时所处的时代背景是不可忽视的。从大环境上看，彼时正值日本泡沫经济破灭之时，而震惊日本全国的宫崎勤事件更是让整个动画行业雪上加霜。与此同时，由于仓促上市的剧场版动画《机动战士高达F91》在商业上的失败，日升砍掉了原定延续并补全F91故事的TV动画，并迫切的要求富野推出新的高达系列TV。
日升及万代高层认为，此动画受众应为被SD高达所“引流”至高达系列的中小学生，以至于本作的放送时间由原先的黄金档（19-21时）被提前至小学生们放学的时段（17:00-17:30），而既定的剧本大纲却不能进行大刀阔斧的改进，与数十年前放送的元祖高达面临着同样收到小孩子看不懂的困境。同时万代此时对日升的收购与高达相关周边所带来的巨大商业利润，也迫使剧集前4集被迫调整为了倒叙手法，把原定第四话登场的高达挪到了第一话，这一决策也让前期文戏的叙事变得紊乱。种种大人的原因施压下，V高达的收视率持续低迷，即便在剧情发展到上太空时，加入了不少子供向的桥段，却已经于事无补。“当今日本最大的问题，实际是企业的高层或者经济人”，富野在日后访谈中讲道。
富野在与押井守的对谈中提到，V高达是“回归到最初的《高达》”。从思想与世界局势来看便不难理解。从元祖、Z到ZZ、CCA，富野高达故事中常常伴随着明朗的阵营冲突，无论是吉翁与联邦，还是提坦斯、新吉翁、幽谷之间的对位，都体现着一种冷战时期对阵营的明确划分。而在《V高达》放送的1993年，苏联早已解体，冷战格局的瓦解让原有的两大阵营格局消失殆尽，因此我们可以看到，《V高达》中也不再有过往那种地球-宇宙的明显阵营划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随处可见的战争。剧集本身的时代背景发生在U.C.0153年，彼时的吉翁公国早已消失，共同的敌人消失，地球联邦与殖民地之间的矛盾也愈演愈烈，联邦军也日渐形同虚设。
富野在访谈中提到，《V高达》的舞台发生在捷克的布拉格，这一历史原型也与本作情节有不少吻合。面对赞斯卡尔帝国的入侵，地球联邦绥靖的冷处理也给入侵者敞开了大门，这恰恰与历史上英法采取对德国的绥靖与对捷克的出卖如出一辙。19世纪捷克民族复兴运动领导人卡雷尔•哈乌里切克曾说，“别人是为了祖国复兴和强盛而死，而我们是为了祖国存在而活”。捷克在历史上被无数国家所征服，不同的体制和意识形态轮番统治着这个国家，面对奥匈帝国、德国、苏联等等外来入侵者，这个国家总是逆来顺受，但始终没有丢失自己民族的精神，用一种幽默的顺从坚强的活下去，“外国人常常为我们所愿意承受的痛苦而瞠目，同时也为我们为之欢笑的事情而结舌。”《V高达》的第一首主题曲中所唱“stand up to the victory”，站起来迎接胜利，说的便是如此。
小国的悲剧在于，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当两大阵营进行对抗之时，无数小国被迫站队协助分庭抗礼，而在阵营瓦解后，又开始因为残留的意识形态和既存的民族矛盾等等因素进入了无止境的混战；不仅两大阵营的附庸小国，包括不与两大阵营为伍的“第三世界”们，小国们在冷战结束后都面临着一个问题，共同敌人的消失却没有伴随着实际状况的改变，由树敌带来的认同在一瞬间土崩瓦解，陷入了漫无目的的混乱，宗教、民族、意识形态让他们开始自相残杀，富野和押井守对谈中谈到的波斯尼亚，即是这一问题的体现。
富野笔下的女性
不同于往常作品中女性所占据的少量戏份，本作的女性角色数量在高达史上可以说前无古人。在本作中，讨论女性时所表现出的其中一个问题，便是对母性这一议题的讨论，玛利亚女王身为母亲抛弃孩子却大肆宣扬玛利亚主义的虚伪母性、玛贝特成为母亲后对孩子的责任、反派女性们被战争扭曲的有着强烈占有欲的母性，甚至包括身为孩子的夏可蒂在照顾婴儿的同时，也是种对母性的实践。母性给人们以绝对的爱，具有包容的一面；而同时母性却有着自私的一面，占有、束缚、吞噬着她所偏袒着的人。这世上不存在没有孩子的母亲，而母性的表达便需要与之相对的“子嗣”，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玛贝特、伯劳队还是露佩、法拉，他们都想把胡索当成自己的“孩子”，与之相对的卡迪珍娜则极力排斥，胡索则抛出“如果你想要孩子的话，自己去生就好了啊！”，表达不愿为露佩等表露出自私的母性的人所束缚的意愿。
关于父性母性的议题在《V高达》中有着十足的表现，以48话为例，一方面通过胡索的一句“男人是不是只是相互厮杀的道具”，表达出对具有侵略性的、好战的父性的谴责；而另一方面玛贝特却回答，有了父母才能够生育出孩子，在母亲拥有的伟大时，父亲也在保护着生命成长的环境，此时的胡索感受有身孕的玛贝特的母性时，也承担起了自己父性中责任、保护的一部分，为孩子们不再需要从小被培养成战争机器、从小生活在战火中而战斗。
值得注意的是选择“Shakti”这一印度教中代表生殖与宇宙中创造力的女神作为女主角的名字，也颇有一番用意，在故事中，夏可蒂在实践母性的过程中，保持着自身的天真、纯洁，也是这一种母性的温柔和孩童的纯洁一道散发出的奇迹力量给故事的末尾带来一丝人性的光芒。
作为日本动画历史上首批谈论女性议题的日本动画，富野在《V高达》中也表达了对战争这一饱含男性特征行为的谴责，所谓“战争中没有女性”，在进入战争后，女性逻辑就完全无用了，取而代之的是暴力的男性逻辑。尽管这样，我们仍不能将富野和女性主义者画上等号。作为黑富野时期的作品，其最大特征便是对人的不相信，在描绘可能性前，必须首先描绘出不可能性。剧中的赞斯卡尔帝国即便标榜着女性为尊，奉行所谓玛利亚主义的母系社会，身为统治者的玛利亚女王却抛弃孩子，将母亲的责任抛之脑后转而成为虚假的“圣母”，其背后仍是卡嘉奇为首的议会和塔西罗为首的军队对权力的争夺和控制，用父系社会权威控制的虚假母系社会终将失败；而自诩独立，奉行玛利亚主义所求的母系社会的卡迪珍娜，却只是耍耍嘴上功夫，其晋升的道路却更多的仰仗于克尔诺科尔。
这种对失败的描绘，既是富野站在男性角度对上世纪出现的“女权”之流进行的批评，也是他对在父权制下注定失败的女性叙事的悲哀。《V高达》中的女性不像好莱坞作品中被舍予了一种光彩照人的形象，她们处在叙事的中心，拥有着属于自己的行为和欲望；但正如卡迪珍娜无法脱离男性，玛利亚女王被男性操控一般，女性仍然被分裂开来，成了“第二性”，最后无法避免的走向毁灭。
有趣的是，随着富野心境的变化，对于男性女性议题的讨论，富野也给出了自己新的答案，在富野的《∀高达》中，主角罗兰便具备着一种女性的气质，而地球、月球两方的领导也是由两位女性担当；更有趣的是，在结局中作为女性的芙兰继续奔走在记者之路上，而身为男性的约瑟夫却在家照顾其了孩子。男性与女性作为一种社会性别，不过是社会和文化的构建，在基于生理基础的社会和文化差异逐渐模糊、消失时，女性也可以成为政治家，男性也可以做家务。正如《∀》中丽丽对格威的那句回应所说：“我这个穿裙子的也可以治理好亚美利亚的！”
战争想象的变迁
在冷战格局下，战争的形式由过往的国与国间的对抗转为了阵营之间的对抗，人们在战争的阴影下生活、思考着，于1979年诞生的机动战士高达便是基于这一影响下诞生的战争题材机器人动画片。无论是元祖高达，Z、ZZ、CCA，都不难看出其具有明显的冷战意味的阵营划分和对抗描写，同时又映射了不少现实相关的要素，较为显著的便是如元祖高达中，对吉翁的描写便是在映射现实中兴起的锡安主义，基于这些现实事件及其背后蕴含的意识形态对抗所描绘的战争场面，也给观众带来了强烈的真实感。然到了V高达诞生的冷战后时期，两极格局的瓦解让战争不再是阵营间的对抗，人们对战争的认知和想象也转成了一种局部性的、低烈度的现代战争，同样的在本作中也能看得许多对当时社会事件的影射，譬如对宗教战争的刻画、对所谓“零伤亡”的现代战争的描写等等。
作为高达系列作品中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反战”的理念向来被创作者们以自己的形式表达。作为系列“回归原点”之作，V高达也在选题上袭承自0079，选择将反战作为自己的主要议题之一。无论是主角船舰“白色方舟”之名，还是临时组成的孩子们乘船逃亡的剧情，都可以看出这一层面的致敬。而不同于Z、ZZ等另几部富野曾创作过的高达作品，V高达和0079一样，角色们更多地作为战争的直接受害者出现，这也便利于创作者对“反战”这一主题加以多样地阐释。
回到剧集上，富野在本作中对战争场面的表现更多的体现出一种“直球”。正如富野自己所言：“反战这个词汇是要人亲眼能感受到。如果只是用口述的方式‘啊 ，这样不对’‘不应该有战争’就会变成单纯的说教罢了。”被轰炸的城市、被迫走上战场的妇女老人小孩、血腥的断头台……对战争暴行的最直接描写，把战争的残酷直接搬到观众面前。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富野在剧集上的安排，譬如第六集中，当敌方驾驶员认识到胡索只是小孩子时，发出了那句拷问“孩子不应该参与战争，要是连你们都参与战争的话，大家就都疯了”，随后便自尽了。
再者便是被人称呼为邪典的第36集《母亲回归大地》。在这一集前一直在渲染着一种令人些许作呕的战争氛围，被轮胎战舰无情碾压的城市、在战场上为救母亲逐渐被逼疯而使用核爆的孩子、战舰上被征兆和洗脑的敌国少女……这集伊始，战场便转移到了一片荒凉的峡谷，随着双方驾驶员出击，本集正式拉开序幕。围绕着本此冲突的核心:胡索的妈妈，双方展开了武力和理念的交锋，随着胡索妈妈的去世，故事的矛盾被激化到了最高点，然而上头大人物下令的停战却让一切戛然而止，当无助的少年捧着自己母亲的头盔冷冷地说出那句“这是我妈妈”时，一切情绪也跟着爆发。
我比较喜欢富野系机器人动画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会过度神化自己的主角，机体与驾驶员间不存在什么同一性，即便是UC系最强驾驶员阿姆罗，在一年战争中也要靠白色基地上的大家指引才能逃离阿巴瓦空，在阿克西斯坠落时也要靠人性的光辉才能引发奇迹；纵使拥有强大的NT潜质，卡缪仍旧无法挽回身边人的离开，仍然在故事的结尾变成了疯子。如果只需要靠着什么大翅膀大火力机体以一己之力把全部敌人打成人棍，高叫着“你们不要在发动战争了！”就可以解决全部问题的话，这未免也将战争表现得太儿戏和无意义了。
当然，高达作品是自由的，每一部高达都有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不一定要将战争描绘的多么多么残酷，在安逸和和平的圈养下，我们离战争也越来越远，我们很难在切身体会到战争威胁带来的不安，这也并非什么坏事。就富野自己的作品而言，从0079、zeta那种严明的阵营对峙，到V、闪哈的局部的“安全行动”，再到Greco那种因长久和平和科技停滞导致的“儿戏化”战争，每一部作品都有着独属于那个时代的特质。同时我也不认为高达的核心就是“理解”“反战”，每一部作品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内核，Z对特权阶级的反抗，G高达以港片风对环保等概念的诠释，TA的铸剑为犁、文化认同等思想，这都是高达这一系列主题“多元”的表现。作为文学创作更作为商业作品，与时俱进是其不得不面对的一点，这既是对市场做出的妥协，也是对时下社会状况的映射，偶像剧、校园故事，诸如此类，创作者们对当下人们需求的反映。在我看来，一部作品的高低绝非只靠什么战争真实与否可以决定的，若真是这样那以硬核战争为噱头的0083、08ms就是无与伦比的旷世神作了，其根本在于对作品核心的表和创作者对作品的认真程度，既然是给孩子看的作品，那就更应该认真对待，更应该让大家有所思考，空有噱头、有“梗”而表现差劲的作品终究是无法被称之为“优秀”的。
结语
讲了许多与V高达相关或延伸而出的想法、观点，不知道是否能让大家在30年后回头去静下心来看待这部作品呢？V高达确实有着许多缺点，兼用卡、画面表现力下降、中期过于冗长的重复剧情等，但它也存在着自己所拥有的、值得被称之为《机动战士高达》的优点，在30年后的今天回过头来看，仍能从中看出不少颇有远见的观念。但与此同时也要理解、知晓作品所蕴含的时代性并非通用，30年前所处的环境终究与今天无法对应，即便我无比喜欢富野氏的作品，但这并不意味着别的高达系列（至少大部分）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带着傲慢的眼镜去过早地盖棺定论一部作品，给他们贴上标签也是不可取的，至少V高达不应该被过去的方式贴上标签和盖棺定论。
最后想说，即便在这个过快的时代难以实现，我也希望作为观众，可以沉下心来慢慢的品味一部作品，而不是只会品味他人咀嚼的二次反刍物。作为观众也不要只满足于一些创作者直球地灌注，正像同为我很喜欢的创作者井上敏树所说：“我相信观众，从头到尾都需要去解释说明，这是对观众的失礼。”在品味作品时，不妨带上自己的思绪，品味创作者字里行间的思绪，无论是对创作者还是对观众都是一种对作品的认真和尊重。
